第十一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yīng)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nèi)。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dá)權(quán)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jì),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jì),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yīng)科舉,不求名譽(yù),詩文之事,全不相干。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qiáng),作賦與班、馬斗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鐘于男而鐘于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xù)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后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fēng)之句,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xué)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筆札。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diào)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忄欠]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dú)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diǎn),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那堪細(xì)雨新秋夜,一點(diǎn)殘燈伴夜長!

后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只為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huán)湖,山川之秀,鐘于人物。生出個博學(xué)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dāng)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穎濱。二子都有文經(jīng)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xué),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xué)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zhèn)�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jīng)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于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dāng)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nèi),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白云疑向枝間出,明月應(yīng)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rèn)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xù)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tuán)團(tuán)圍就水晶球。假饒借得香風(fēng)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復(fù)轉(zhuǎn)書房,方欲續(xù)完前韻,只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嘆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xué),不復(fù)以女工督之�？纯撮L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dāng)⒃�。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shù)。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后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jìn)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結(jié)交在意氣,今人結(jié)交為勢利。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夸能:“小兒王[雨↑方↓],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崩先獛Ь拼鸬�:“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崩先�道:“不惟小兒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鼻G公大驚道:“只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雨↑方↓]窗課,相煩點(diǎn)定。”老泉納于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diǎn)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愿,卻又無計(jì)推辭�！背烈鞯綍�,梳洗已畢,取出王[雨↑方↓]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卷與女傳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分付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點(diǎn)定。我不得閑暇,轉(zhuǎn)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將文字呈上小姐,傳達(dá)太老爺分付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diǎn),須臾而畢。嘆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shí),恐非久長之器�！彼煊诰砻媾�云: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余,享大年則不足。

后來王[雨↑方↓]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后話。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復(fù)得介甫!必然取怪�！币粫r污損了卷面,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面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只得將卷面割去,重新?lián)Q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分付過,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愿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請親,老夫豈敢不從。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當(dāng)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dá)上,但訪問自知,并非老夫推托�！碧煤蚬兕I(lǐng)命,回復(fù)荊公。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zhèn)�不揚(yáng),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蘇東坡學(xué)士,常與小姐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幾回?zé)o覓處,忽聞毛里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云:

去年一點(diǎn)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復(fù)答云: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復(fù)荊公,說:“蘇小姐才調(diào)委實(shí)高絕,若論容貌,也只平常。”荊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將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后聞得相府親事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jì)其數(shù)。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涂倒的,也有點(diǎn)不上兩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此�卷面寫有姓名,叫做秦觀。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fēng)流學(xué)士�？上Ф�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分付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余的都與我辭去�！闭l知眾人呈卷的,都在討信,只有秦觀不到。卻是為何?那秦觀秀才字少游,他是揚(yáng)州府高郵人。腹飽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銜玉求售,又怕?lián)p了自己的名譽(yù),不肯隨行逐隊(duì),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傳聞,未曾面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yáng),額顱凸出,眼睛凹進(jìn),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面,方才放心�！贝蚵牭萌�月初一日,要在岳廟燒香,趁此機(jī)會,改換衣裝,覷個分曉。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聞未必真。若信傳聞?wù)Z,枉盡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jìn)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么?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游方道人模樣:頭裹青布唐巾,耳后露兩個石碾的假玉環(huán)兒,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黃絳,足穿凈襪草履,項(xiàng)上掛一串拇指大的數(shù)珠,手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岳廟前伺候。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游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轎上殿,少游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嬈美麗,卻也清雅幽閑,全無俗韻�！暗�不知他才調(diào)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游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個問訊云:

小姐有福有壽,愿發(fā)慈悲。

小妹應(yīng)聲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問訊云:

愿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妹一頭走,一頭答應(yīng):

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

少游直跟到轎前,又問訊云:

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妹隨口又答云:

風(fēng)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隨身金穴!

小妹一頭說,一頭上轎。少游轉(zhuǎn)身時,口中喃出一句道:“‘風(fēng)道人\’得對‘小娘子\’,萬千之幸!”小妹上了轎,全不在意。跟隨的老院子,卻聽得了,怪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尋鬧,只見廊下走出一個垂髫的俊童,對著那道人叫道:“相公這里來更衣�！蹦堑廊吮闱白�,童兒后隨。老院子將童兒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聲問道:“前面是那個相公?”童兒道:“是高郵秦少游相公�！崩显鹤颖悴谎哉Z。回來時,就與老婆說知了。這句話就傳入內(nèi)里,小妹才曉得那化緣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妝的,付之一笑,囑付丫鬟們休得多口。

話分兩頭。且說秦少游那日飽看了小妹容貌不丑,況且應(yīng)答如響,其才自不必言。擇了吉日,親往求親,老泉應(yīng)允,少不得下財(cái)納幣。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觀文字,必然中選。試期已近,欲要象簡烏紗,洞房花燭,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秦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稟復(fù)完婚一事。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掛榜,脫白掛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選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東坡學(xué)士從旁贊成。是夜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聰明女得聰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晝。少游在前廳筵宴已畢,方欲進(jìn)房,只見房門緊閉,庭中擺著小小一張桌兒,桌上排列紙墨筆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個是玉盞,一個是銀盞,一個是瓦盞。青衣小鬟守立旁邊。少游道:“相煩傳語小姐,新郎已到,何不開門?”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個題目在此,三試俱中式,方準(zhǔn)進(jìn)房。這三個紙封兒便是題目在內(nèi)�！鄙儆沃钢�三個盞道:“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盞是盛酒的,那銀盞是盛茶的,那瓦盞是盛寡水的。三試俱中,玉盞內(nèi)美酒三杯,請進(jìn)香房。兩試中了,一試不中,銀盞內(nèi)清茶解渴,直待來宵再試。一試中了,兩試不中,瓦盞內(nèi)呷口淡水,罰在外廂讀書三個月�！鄙儆挝⑽⒗湫Φ�:“別個秀才來應(yīng)舉時,就要告命題容易了,下官曾應(yīng)過制科,青錢萬選,莫說三個題目,就是三百個,我何懼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尋常盲試官,之乎者也應(yīng)個故事而已。他的題目好難哩!第一題,是絕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題之意,方為中式。第二題四句詩,藏著四個古人,猜得一個也不差,方為中式。到第三題,就容易了,止要做個七字對兒,對得好便得飲美酒進(jìn)香房了�！鄙儆蔚�:“請第一題�！毖诀呷〉谝粋�紙封拆開,請新郎自看。少游看時,封著花箋一幅,寫詩四句道:

銅鐵投洪冶,螻蟻上粉墻。陰陽無二義,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這個題目,別人做定猜不著。則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廟化緣,去相那蘇小姐。此四句乃含著‘化緣道人\’四字,明明嘲我�！彼煊谠孪氯」P寫詩一首于題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緣到名園花自開。道是東風(fēng)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臺。

丫鬟見詩完,將第一幅花箋褶做三疊,從窗隙中塞進(jìn),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場完。”小妹覽詩,每句頂上一字,合之乃“化緣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開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箋一幅,題詩四句:

強(qiáng)爺勝祖有施為,鑿壁偷光夜讀書。縫線路中常憶母,老翁終日倚門閭。

少游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孫權(quán),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從窗隙遞進(jìn)。少游口雖不語,心下想道:“兩個題目,眼見難我不倒,第三題是個對兒,我五六歲時便會對句,不足為難�！痹俨痖_第三幅花箋,內(nèi)出對云:

閉門推出窗前月。

初看時覺道容易,仔細(xì)思來,這對出得盡巧。若對得平常了,不見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對。聽得譙樓三鼓將闌,構(gòu)思不就,愈加慌迫。卻說東坡此時尚未曾睡,且來打聽妹夫消息。望見少游在庭中團(tuán)團(tuán)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個字,右手做推窗之勢。東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對難之,少游為其所困矣!我不解圍,誰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對。庭中有花缸一只,滿滿的貯著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東坡望見,觸動了他靈機(jī),道:“有了!”欲待教他對了,誠恐小妹知覺,連累妹夫體面,不好看相。東坡遠(yuǎn)遠(yuǎn)站著咳嗽一聲,就地下取小小磚片,投向缸中。那水為磚片所激,躍起幾點(diǎn),撲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紛紛淆亂。少游當(dāng)下曉悟,遂援筆對云:

投石沖開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試卷,只聽呀的一聲,房門大開,內(nèi)又走出一個侍兒,手捧銀壺,將美酒斟于玉盞之內(nèi),獻(xiàn)上新郎,口稱:“才子請滿飲三杯,權(quán)當(dāng)花紅賞勞。”少游此時意氣揚(yáng)揚(yáng),連進(jìn)三盞,丫鬟擁入香房。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稱意。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話下。后少游宦游浙中,東坡學(xué)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視。東坡有個禪友,叫做佛印禪師,嘗勸東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長歌一篇,東坡看時,卻也寫得怪異,每二字一連,共一百三十對字。你道寫的是甚字?

野野鳥鳥啼啼時時有有思思春春氣氣桃桃花花發(fā)發(fā)滿滿枝枝鶯鶯雀雀相相呼呼喚喚巖巖畔畔花花紅紅似似錦錦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麗麗山山前前煙煙霧霧起起清清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氵爰][氵爰]水水景景幽幽深深處處好好追追游游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潔潔玲玲瓏瓏似似墜墜銀銀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溪溪畔畔草草青青雙雙蝴蝴蝶蝶飛飛來來到到落落花花林林里里鳥鳥啼啼叫叫不不休休為為憶憶春春光光好好楊楊柳柳枝枝頭頭春春色色秀秀時時常常共共飲飲春春濃濃酒酒似似醉醉閑閑行行春春色色里里相相逢逢競競憶憶游游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歸歸去去來來休休役役東坡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過,一覽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難解!待妹子念與你聽�！奔磿r朗誦云: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

有思春氣桃花發(fā),春氣桃花發(fā)滿枝。

滿枝鶯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巖畔。

巖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氵爰]水。

浪促潺[氵爰]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

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折最好。

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

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

落花林里鳥啼叫,林里鳥啼叫不休。

不休為憶春光好,為憶春光好楊柳。

楊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時常共飲。

時常共飲春濃酒,春濃酒似醉。

似醉閑行春色里,閑行春色里相逢。

相逢競憶游山水,競憶游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聽念,大驚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為男子,官位必遠(yuǎn)勝于我矣!”遂將佛印原寫長歌,并小妹所定句讀,都寫出來,做一封兒寄與少游。因述自己再讀不解,小妹一覽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書,亦不能解。后讀小妹之句,如夢初覺,深加愧嘆。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詞重而意復(fù)。字字如聯(lián)珠,行行如貫玉。

想汝惟一覽,顧我勞三復(fù)。裁詩思遠(yuǎn)寄,因以真類觸。

汝其審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疊字詩一首,卻又寫得古怪:

思伊久阻歸期

靜憶

轉(zhuǎn)漏聞時離別

少游書信到時,正值東坡與小妹在湖上看采蓮。東坡先拆書看了,遞與小妹,問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詩乃仿佛印禪師之體也�！奔茨钤�:

靜思伊久阻歸期,久阻歸期憶別離。憶別離時聞漏轉(zhuǎn),時聞漏轉(zhuǎn)靜思伊。

東坡嘆道:“吾妹真絕世聰明人也!今日采蓮勝會,可即事各和一首,寄與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睎|坡詩成,小妹亦就。小妹詩云:

蓮人在綠楊津

采一

玉嗽聲歌新闕

東坡詩云:

花歸去馬如飛

賞酒

暮已時醒微力

照少游詩念出,小妹疊字詩,道是:

采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闕新。一闕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采蓮人。

東坡疊字詩,道是: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二詩寄去,少游讀罷,嘆賞不已。其夫婦酬和之詩甚多,不能詳述。后來少游以才名被征為翰林學(xué)士,與二蘇同官。一時郎舅三人,并居史職,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聞蘇小妹之才,每每遣內(nèi)官賜以絹帛或飲饌之類,索他題詠。每得一篇,宮中傳誦,聲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終身不復(fù)娶云。有詩為證:

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