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護(hù)漕運(yùn)青幫受恩封　談情思玉兒斷癡夢

　　翁佑、潘安、錢保三個人雖都聽得不甚明白，但皇帝親授武職游擊，卻是扎扎實(shí)實(shí)的，這樣的龍恩，江湖上哪幫哪派承受過！而且還御定了各自開堂收徒、準(zhǔn)帶糧船數(shù)，立起門戶更是鐵打的萬年營盤。有了這個金字招牌，就可暢行在揚(yáng)子江和運(yùn)河上，和官府連成一氣。別說斧頭幫、彩燈會、無生老母會、無為幫、通元教、正陽教、白陽教這些小幫小會，就是洪門天下第一大幫，也一下子變成了野雞幫會……三個人都興奮得滿面紅光，訥訥地叩頭謝恩。

　　“下去你們師兄弟再議一下，要定出幫規(guī)。”乾隆含笑說道，“你們是江湖幫，還該依著你們的本色，不要處處打朝廷的牌子，不要倚著官勢欺人，只幫著朝廷管好運(yùn)糧，協(xié)助地方官作些緝匪拿盜、撫綏治安的事，差事辦得好，朕自然會升賞你們。李衛(wèi)這會有病，往后大事稟他就是，瑣碎事務(wù)，由劉統(tǒng)勛料理——去吧！”待三人連聲卻步退出，乾隆這才轉(zhuǎn)臉問李衛(wèi)：“朕這么處置可好？”

　　李衛(wèi)心中明白，乾隆壓根兒就不想讓江湖上各幫各派相安無事。朝廷想不費(fèi)一錢一兵，坐收各幫爭斗的漁翁之利——這樣高屋建瓴的處置，這樣深謀遠(yuǎn)慮的心機(jī)，虧他在倉猝之間，揮灑自如就料理了！盡管李衛(wèi)心中明白乾隆的用意，卻不敢點(diǎn)破。忙答道：“主子安排得極是！不過洪幫勢力比他們大得多，似乎也應(yīng)有所撫慰。”

　　“你好好養(yǎng)病吧，不要胡思亂想。”乾隆沒有回答李衛(wèi)的話，笑著起身，親自為李衛(wèi)墊了墊枕頭，“朕信得過你，朝廷里有幾個說閑話打什么緊？”又轉(zhuǎn)臉對翠兒道：“你今后有事不要窩在心里，尋老佛爺?shù)沟�，朕也就知道了�?rdquo;

　　李衛(wèi)心里十分感動，見乾隆要走，忙道：“主子，奴才心神迷亂，方才忘了一件事要奏。”乾隆回轉(zhuǎn)身來，盯著李衛(wèi)，卻沒有吱聲。李衛(wèi)忙道：“方才潘安告訴奴才，理親王宴請了他們?nèi)�位，每人賞了一百兩金子。還說青幫護(hù)糧的都是散兵游勇，要每人各收三百門徒，由他發(fā)給月例……還請他們幫助采辦什么東西，奴才也記不清爽。

　　“哦。”乾隆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窗外，淡淡一笑，說道：“朕知道了。這也是弘皙的好意，你安生息養(yǎng)，有什么事寫密折進(jìn)來。”

　　劉統(tǒng)勛接到處決罪犯劉康的圣旨，立刻到簽押房來尋史貽直，卻見錢度正在和史貽直說話，一跨進(jìn)門便笑道：“你急什么？李衛(wèi)也只得了個罰俸三年的處分，你當(dāng)時不過是個吏員，案中是個旁證人。有個‘不應(yīng)’之罪，起復(fù)是一定的。昨兒見傅六爺，他要去山西，還說你熟悉刑名，想帶你去。我說錢度的事還沒完，六爺先打仗，剿了馱馱峰，他大約也就起復(fù)了。”錢度站起身來，畢恭畢敬聽完，說道：“史大司寇方才也是這么講。卑職敬謝二位大人的栽培！”

　　“錢度這是怎么了？”史貽直詫異道：“方才和我還有說有笑，見了你就這么客氣！”劉統(tǒng)勛笑道：“可是的么，平日我們就很隨便，誰知他發(fā)的什么邪？”錢度這時才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笑道：“當(dāng)了延清公半個多月的階下囚，站慣了也嚇怕了。那時你那副臉板起來這樣——”他抽搐了一下自己面頰，搖頭道：“至今想起象做惡夢似的。”史貽直和劉統(tǒng)勛見他學(xué)的模樣，不禁都是一笑，史貽直嘆道：“禽之制在氣，真半點(diǎn)不假。幼時聽太祖母說，我們那里土地廟前大槐樹成精，迷惑路人。兩個木匠喝醉了酒，一個背鋸，一個扛斧，一路大聲嚷著，‘修關(guān)帝廟缺一根梁，走，伐了狗日這棵槐樹。果然那槐樹就化作一股煙兒逃了——錢度可不是那棵樹，劉統(tǒng)勛自然是木匠了！”

　　三個人說笑幾句，錢度見刑部兩個主官要議事，便起身告辭。劉統(tǒng)勛卻叫住了，說道：“你是老刑名了，參酌參酌再去不遲。”遂將乾隆決意對劉康處以凌遲、剜心祭奠賀露瀅的事說了。又道：“大清律里沒有剜心刑條，誰會做這個活計？這么施刑，全北京的人都會來看，秩序怎么維持？”

　　史貽直人品剛正，主意卻不多，端茶思量著道：“施刑要那么多人看做甚么？不如請旨，照先帝殺張廷璐的成例，叫文武百官觀刑，百姓一概不讓進(jìn)場，豈不免了多少麻煩。”

　　“大司寇這主意說上去，皇上準(zhǔn)駁了。”錢度說道，“皇上這次大發(fā)龍威，就為有人背他說皇上與先帝不行一道，他要借這案子堵那些人的嘴。前頭旨意明白說‘至公至明’，就這個意思，不叫百姓看，怎么顯出這一條？依我的主意，不在菜市口殺。尋個風(fēng)水地，地勢低些：一則可以安葬賀道臺，二則可在墳前施刑，就地祭奠。人擁擠是因?yàn)榭床灰�，周圍地勢高，都能看得見，順天府護(hù)場也容易，不會出事的。”

　　史貽直想想覺得十分有理。“剜心致祭”自然要在墳前，也不好把賀露瀅靈柩拉到菜市口受祭，遂笑道：“就照這么辦。順天府府尹楊曾是斬立決，也一并辦理。就由統(tǒng)勛監(jiān)刑。不過一時還尋不出出紅差的劊子手。”劉統(tǒng)勛笑道：“審案一結(jié)束，我已沒了欽差身份。監(jiān)斬官還是您來。出紅差的事好辦，尋一個辦過凌遲刑的，準(zhǔn)不會手軟！”史貽直文弱書生出身，掌管刑部不久，從來沒有監(jiān)過刑，也實(shí)在有點(diǎn)怕見這樣的酷刑，聽劉統(tǒng)勛說得輕松，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說道：“還是你來監(jiān)斬。上頭并沒有旨意撤你的差嘛！”

　　“我進(jìn)去見皇上，問圣上要不要親臨刑場看看，主子說‘君子不近庖廚’。”劉統(tǒng)勛笑道：“看來你也是個‘君子’，怕聞牛羊哀號之聲。象劉康這樣滅絕天理的，我宰他一百個也心安理得！”錢度在旁說道：“人都說先帝天性嚴(yán)苛，其實(shí)是很仁厚的。張廷璐當(dāng)日腰斬，一刀鍘下去，上半身仍在蠕動，先帝用手連寫了七個‘慘’字，至此以后永遠(yuǎn)廢除了腰斬。在雍正一朝，只見抄家，殺的人并不多。監(jiān)斬官都怕見剮刑。其實(shí)在前明，凌遲、碎剮是家常便飯。剮魏忠賢時，欽定一萬七千三百三十三刀。第一天只割了三千刀，魚鱗碎割到小腿，晚間牽到牢房繼續(xù)剮。這種事做刑名的要多看看�？吹枚嗔艘簿蜔o所謂了。”

　　錢度說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濺。史貽直聽得臉色蒼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屋里一時沉靜下來，三個人都在默默地比較雍正和乾隆施政的特點(diǎn)。

　　“那就這樣吧。”不知過了多久，劉統(tǒng)勛才從愣怔中醒悟過來，“都定下來了，我就安排。”說著便起身，錢度已訕訕地起身告辭，隨劉統(tǒng)勛出來。

　　錢度沒有去看處決劉康的場面。劉康一案按例他是撤差待勘的人，如今案子清了，就得趕緊謀復(fù)。他在京沒有很深的人事關(guān)系，去了幾次傅恒府，傅恒因要赴山西出差，家里往來賓客不斷，自己根本貼不上邊兒。李衛(wèi)受了處分，病反倒好了點(diǎn)，幾次前去拜會，也只是安慰他幾句。李衛(wèi)已不管事，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錢度在百無聊賴中過了二十多天，既要等吏部票擬，不敢胡走亂撞；又急著想知道消息，憋得他六神不寧，五味不辨。待到三月初一，吏部起復(fù)的票擬終于來了，仍回刑部，到秋審司任主事。錢度這才一口氣松下來，忙著到部報到，謁見史貽直、劉統(tǒng)勛，又到司里混一遭，請同事吃酒、安排公事，這才心靜下來。算計著勒敏要去江南，快到動身的日子了，這是須要打點(diǎn)的人，便預(yù)備了二十兩散碎銀子，乘了竹絲涼轎徑往宣武門西的張家肉鋪。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風(fēng)和日暖，沿道兩側(cè)菜畦青翠，楊柳垂地，一灣溪水婉蜒向南，岸邊芳草吐綠�；叵胱约阂粋�多月遭際，撤差、鎖禁、過堂聽勘、火簽擲地聲、板子敲肉聲、犯人嘶號聲、堂木恫嚇聲，仍然聲聲在耳，錢度渾如噩夢初醒。如今置身在這光明世界里春風(fēng)撲面，好不愜意。遠(yuǎn)遠(yuǎn)看見張家肉鋪的黑布幌子隱在柳蔭里，往來踏青的綠男紅女絡(luò)驛不絕，正是做生意的時候，門前卻不見湯鍋肉案，店鋪板門也沒有大開，只閃著兩扇門洞，以乎家里有人。錢度待轎停住，呵身下來，往前走著，隱隱聽得里頭似乎有女子嚶嚶哭泣聲，似乎還有個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勸說聲，他加重了腳步，大聲在外問道：“勒爺在么？”

　　“誰呀？”張銘魁圓胖的臉在門口閃了一下，立刻堆上笑容，迎出來笑道：“原來是錢老爺，恭禧你官復(fù)原職了！勒爺今兒一大早就出去，到歪脖樹曹爺家去了——您請進(jìn)——正該給您請安道喜呢。”錢度半推半就地受Ｔ張銘魁一拜，跟著進(jìn)了屋里，果見玉兒坐在平日剁肉的案前，低著頭不言語。錢度在家中因妻子管束很嚴(yán)，在外逢女人只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此刻玉兒近在眼前才驚異的發(fā)現(xiàn)玉兒的美容：眉頭似蹙非蹙，小巧的鼻子下一雙不大的嘴唇緊抿著，頰上兩個酒窩顯得十分嫵媚，只兩眼哭得紅紅的，兩手翻來覆去揉搓著衣角。錢度不禁心里一動，笑道：“玉妹子出落得越發(fā)標(biāo)致了！為什么哭呀？是為勒兄要出遠(yuǎn)門吧？”

　　“非要一家子都跟了去不可，這犟丫頭！”老太婆又氣又嘆，說道：“去南京！拖家?guī)Э?a href="/remen/rensheng.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客，能帶了我們一家子四口？就算尹大人收留我們，我們是個殺豬賣肉的，說起來，也給勒爺丟臉？”她話沒說完，小玉用手帕捂著嘴，緊步兒去了后院房里，張銘魁只是搖頭，說道：“慣得沒樣兒，真沒樣兒……”他十分忠厚樸訥。

　　錢度從懷里取出那二十兩銀子，掏了掏袖子，還有十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一并放在票子上，說道：“這銀子是我送勒兄路上零花的盤纏，這張票你們進(jìn)城兌出來，給玉妹子添點(diǎn)妝裹。勒兄這一去也許在尹中丞那兒就館，也許還回北京來應(yīng)試。他和玉妹子我看有情份，要依著我說，趁勒兄還沒走，把他們的喜事，趁早就辦了。你們熱土難離，就帶了玉妹子南去，也是兩全其美的事。”

　　“那不行。”張銘魁一反樸訥常態(tài)，口氣十分篤定地說道：“我請幾個先兒看過了，兩個人命相不對。勒爺命硬，要連克兩個妻子才得平安。我知道勒爺人品才學(xué)是好的，可我女兒我更心疼。她們說的隨勒爺南去不南去，我根本沒想過。癡婆子、閨女，都得聽我的！”老婆子道：“我們娘兩個商量了多少次，你都在旁邊聽了，怎么不言語？命相不對，先兒們說有破解法兒嘛……去南京我不贊成，你說這我也不贊成——知根知底的，又是好人家落魄的讀書種子，到哪挑這樣的好女婿？”“你們商量的那些都是屁話，我懶得和你們說。”張銘魁團(tuán)圓臉不怒不喜，淡淡說道：“咱們待勒爺有恩情，勒爺也幫了咱們忙，我看抵過了。將來勒爺發(fā)跡了，幫不幫我們，那看他的心意，我也不在乎。說到婚姻，又是一碼子事。女人家，亂攪個啥！”

　　錢度來幾次了，每次來都見這屠夫慈眉善目、滿臉忠厚相、好象百事都可以商量，這時才瞧出來，這家子瑣碎事看似老婆子當(dāng)家，大事還是得聽老頭子的。心里打著主意，錢度起身道：“他們?nèi)ノ魃教で啵�必定還約了人吃酒，回是一時回不來了。就請轉(zhuǎn)告勒爺我來過了，左右部里和他有書信往來，很方便的、明兒啟程我也就不送了。你們要隨去呢，就不說了。要留在北京，我雖是個窮京官，到底比你們強(qiáng)些，自然要照應(yīng)你們的。”說著出門上轎徑自回部里。

　　“錢爺好走！”

　　張銘魁趕著出來送行，重回身便上了門板，對老婆子道：“你叫玉兒過來，我和她有話說。”老婆子未及去，玉兒已經(jīng)從后門蹭進(jìn)來，黑著臉嗔著看張銘魁一眼，坐在小杌子上道：“什么事？”張銘魁悶悶抽了幾口煙，不勝感慨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

　　“什么？”

　　“你媽瞧著勒敏好，你也想跟他。”

　　“爹！”

　　“咱們?nèi)齻�關(guān)門說話，害的什么臊？還要轉(zhuǎn)彎兒么？”張銘魁吐了一口濃煙。“你們以為我信八字？我和你媽就命相不合，有什么事？這事背后和你媽說了幾次，今兒說透了，門第差得太遠(yuǎn)，根基兒也不一樣，志向也不一樣，所以這事斷然沒有好果兒！”

　　老婆子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死心眼！他不是落魄了？”

　　“我就要說這事。”張銘魁憂郁地說道：“你們存的就是這個心：公子落難貧女相救，然后金榜題名，奉旨完婚——你們是看戲看迷了，忘了那是戲！咱們祖輩，有個老姑奶奶，那時候咱們家還沒叫萬歷爺抄家，還在朝里做官。女孩們都二門不出，只偶爾叫個班子進(jìn)府演戲，她就入了迷，以為狀元就那樣的。萬歷二十七年科考，老爺子下朝回來，說今科狀元才二十六歲，還沒有娶親。老太太就搶著說‘看看八字，要是對了，四姑娘說給他，年歲不是正好？’那四姑奶奶是個嬌癡慣了的，當(dāng)下就跟老大太說‘嫁個狀元死也瞑目’。催著老爺招了這女婿，誰想入洞房兩人一見面，那狀元五大三粗，黑得象個周倉再世，胖得又象《水符》里的魯智深，滿臉橫肉還是個大麻子……”說到這里，老婆子已笑得彎腰躬背，玉兒也忍俊不禁笑著偏臉一陣。

　　“這沒什么可笑。姑奶奶當(dāng)晚就上吊了。”張銘魁嘆息一聲，“說你和勒爺純是戲，也不是我的真心話。他要安生在咱家，當(dāng)我的女婿，我是千萬歡喜——可是，不是那回事嘛！你看看那些做官的，三房四妾里頭，幾個不比娘家門第的？你就保住姓勒的不討�。孔隽斯倬托暮诹�，什么事做不出來呢？不如今日好說好散，日后還有個心念的好。爹就這一個閨女，一個兒，滿心都是疼你們的，再沒個坑你們的。把話說清白了，你要真還是要跟他，也由你。”

　　老太婆已是服了。覺得這實(shí)在是有閱歷的活。她嫁過來時丈夫已經(jīng)三十多歲，只曉得丈夫讀一本書燒一本書，幾個書架已經(jīng)空了，處了幾年又改作屠戶。留神時，丈大每年清明都要悄悄去張老相公（張居正）墳前酒祭奠典。今日張銘魁透出口風(fēng)，才若明若暗地猜出祖上的根基。遂長長嘆息一聲，說道：“平安是福。我也覺得你爹對。不過要是勒相公要不做官，玉兒還可跟他。”

　　“他做官不做官，我都是他的。”玉兒滿眼噙淚，執(zhí)拗地說道：“我心里早拿他是我丈夫了，沒聽人說從一而終？爹你說的不對！你為什么和我說這些？我恨死你了！”其實(shí)她心中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打架，勝負(fù)不分，便把一腔怨氣都沖向了父親。

　　張銘魁握著早已熄火了的煙管發(fā)怔，深邃的目光幽幽閃著。許久才道：“我知道你肯定這么說，這是你的孽緣未盡，搬來孔夫子也說不服你。早先我瞧著西邊歪脖樹那個曹相公好，他學(xué)問那么大，沒法攀。文章越好越損命。我也不大想叫玉兒和芳卿似的受那份罪。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背著手，憂郁的目光注視著老屋角落沒再言聲。

　　下午過了申時，勒敏醉醺醺地回來了，一進(jìn)門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兒子忙著打水給他洗臉，撮爐灰掃地，又熬醒酒湯。玉兒給他屋收拾炕，伏侍他躺下，聽他鼾睡了，拿了針線坐在他身邊做活。那勒敏睡得結(jié)實(shí)，直到掌燈才醒過來，他睜開眼便見玉兒正專心致志地納鞋底，卻沒吱聲，怔怔看了許久才長嘆一聲。

　　“嚇我一跳！”玉兒忙偏身下炕，從壺里倒了一杯涼茶，一邊遞給勒敏，一邊說道：“和曹雪芹吃一回酒醉一回，不是人家對手，就少逞點(diǎn)能啊！——只顧做活，你幾時醒的？”

　　“醒了有一會子了，一直在看你。”

　　“看我？”玉兒打量一下自己身上，“你沒見過我？”

　　“燈下觀花，自然別有一番情調(diào)。”

　　玉兒騰地紅了臉，啐了一口，見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額前輕輕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風(fēng)月詩。大約想著這回去遇上個李香君、柳如是才夠味兒吧！”勒敏枕著雙手，笑道：“真的，我想過，沒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兒拈線穿針，說道：“就帶我一個？”

　　“嗯。”

　　針扎了玉兒的手，血珠子立刻滲出來，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針引線，一邊納著鞋，半晌才道：

　　“勒哥”

　　“唔。”

　　“你會記得我么？”

　　“這是什么話？”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兒略帶心酸地問道：“你會記得我么？”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說，一定帶你去。就怕你娘舍不得。你天天跟著我，有什么記得不記得的，真是傻話！”玉兒抿嘴兒一笑，半晌，才低頭訥訥說道：“你在那邊官府來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來，端茶喝了一口，舒暢地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大爺真是風(fēng)雅人領(lǐng)袖。寫的薦書都直說了，下一科來京應(yīng)試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國子監(jiān)宗學(xué)教司，選出來一樣是正途！你去我就給你開臉，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么？一人有福攜帶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誰敢輕慢了你呢？”說到這里他打了個頓，詫異地問道：“你怎么了，先還笑模似樣的，這會子臉色蒼白得怕人！”

　　“沒什么。”玉兒閃著驚恐的目光看著燭影搖晃，緩緩站起身來，收拾著手里活計，顫聲道：“方才都是頑笑話，弟弟那么小，家里離不得我的。這兩天我把東西給你收拾齊。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給爹煎藥了。”說完低著頭走了出去。勒敏酒未盡醒，怔了一會兒又喝一口茶，倒頭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