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是不是哲學

  佛法是不是哲學

  ──太虛大師十四年初春在武院講

  佛法是哲學抑非哲學?在通常人之心目中似無研究之必要。無如樂道探玄之士,從幽渺之心曲中放其智慧之光焰,必欲照澈宇宙之謎以為快,于是佛法是否哲學遂成問題。又若佛法,大家公認其為哲學,則不生問題;或大家公認其非哲學,則亦不成問題;奈現在學界諍論不已,各執(zhí)一端以衡量佛法:例如內學院之歐陽竟無居士則以佛法為非宗教、非哲學;章太炎居士則謂佛法是哲學;北大教授梁漱溟亦曾持此說以擬議佛法。其一是一非,究竟誰為當理,則成為問題矣!吾人雖雅不欲附和任何方面以鳴其得意,然既身處佛化之中,責任所在,則佛法是否哲學,不得不辨。

  夫名字之界說不定,最足以引爭端;故孔子從政,必先正名。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自然之理、必然之勢也。今此問題,譬如因明之宗體,以是否二字綴成敵對之二宗。而佛法與哲學,則應為先極成之宗依,若于宗依有含混,則宗亦非真能力也。故現對于佛法,約略下一定義如左:

  一、佛開示之法,斯又分二:一曰、教為能開示之法,乃如來所現之身,所說之言,亦即眾生所見所聞者。二曰、理為所開示之法,即教之所詮表者,亦即眾生依圣教而研索以求之者。所謂教也、理也,名義雖異,而皆為佛如來所開示之法則同。二、佛悟入之法,此亦分二:一曰、能悟入之法,如四眾弟子、三乘圣賢,本戒定慧三學所起種種之行也。二曰、所悟入法,此在佛法上所謂如來之果,為我佛如來親所證得之果法也,亦即三乘圣眾所汲汲以求之者;要言之,亦不外于佛所悟入之法。由上以觀,可知依佛開示之教理而起萬行,希圣希賢以及所有自利利他之一切言行,皆佛法也。

  佛法之界說既明,且言哲學之概要。哲學一語,出自日本轉譯西洋語而來。若我國所有之學,三皇、五帝之所授受,姬、孔之所闡演,諸子之所發(fā)明,要皆可稱道學。迨后有魏晉人之玄學,宋明儒之理學,他若圣學,性學等,而未有哲學之名也。自西洋之學說流行,東亞學子見其有似我國向時之道學、理學等而研究之,仍日人轉譯,亦曰哲學。探本而論,在英文為『裴洛所裴』(Philosphy) 譯為哲學。其原文出自希臘古語,實合裴利亞(Fhileo)及所裴亞(Sobphia)二語根而成,其義即求知之意,亦有譯為愛智者。即形容斯學之專由愛樂智識而來,在目的上專為求得真確之智識耳。蓋凡人之性情莫不欲有所為,而欲有所為必先有所知,以無所知則無能為也。故求知之沖動,實人類之天性,亦即學術之動機也。哲學原語雖遠源于希臘,然用為學術之名,則自柏拉圖始。其言曰:『惟神有智,人則止能愛乎智而已』。又曰:『已有智者及愚昧不學者,均不得謂之哲學者』。此殆現時譯義擇意之濫觴歟。

  以上所述,哲學之語義雖略為解釋,然于哲學之定義則覺難以置辭。蓋凡世間一切學問皆含有求智之沖動,乃至日常生活應用之智識,人類道德實踐之軌范,與夫物質生長萎頓分化凝聚之故,諸如此類,凡足以引吾人思想之索求,無不可歸諸哲學旗幟之下。其意義之寬泛,又豈片言只字之所能概其蘊耶?雖然,所謂求知,非求人類謀生活之常識,亦不問所學之實利為如何,與夫能否合宜于時世潮流;其學雖涵含一切學術思想,而獨于觀察事物之理上透澈一層,于吾人之常識上高深一級,以探其本源之理也。茍疑吾言,請喻以譬:夫昭昭者吾知其為日月矣,蒼蒼者吾知其為天空矣,團團者吾知其為地球矣,莽莽天地一群動物,日相遂于不識不知,吾亦知其為若者角、若者羽、若者毛、若者鱗矣。然此物類之有從何來?無復安往?何以角者不可以為鱗?毛者不可以為羽?其演化之因果何在乎?其顯現之形形色色果如何存在乎?即如吾人之心,托六尺之軀以為廬,寄百里之感以為思,所謂:「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是果大化之賦形乎?抑有物牽引為然乎?天地萬物本有造物主乎?抑偶然而成形,突然而來生,宇宙萬有為復個個相離獨立而不倚乎?抑本有不可深議之勢力而冥冥為之統(tǒng)屬乎?吾人為善若歸,嫉惡如仇,實吾人意志之自決乎?抑為外來之勢力所迫、目的所誘而然乎?凡此問題,皆所謂于事物上透澈一層,于常識上高深一級,以窮其原理也。是即求真確知識之本義,亦哲學之真詮也。

  夷考西洋古代對于宗教、哲學、科學之界限,未甚嚴明,故其言哲學也,不唯宗教、科學皆含混于其范圍之內,且?guī)子麑⑹篱g一切智識與事物之說明,亦歸其統(tǒng)屬之下。其犖犖可舉者,約有以下數種:一曰、神論,二曰、宇宙萬有現象論,三曰、本體論。是為包宗教、科學之哲學也。

  一學說之起源,非突如其來,要亦有其所自來之原因。吾人欲求此起源之澈底而得一真正無妄之答案,又非一蹴所能獲,于是、騁其固有之好奇心,以努力于探討宇宙之謎。迨至思路告竭,神情驚恐,于是不得不委之于人格之神。此殆宗教之所由起,而為神論之濫觴?沿宗教而言哲學──指求知──最高之對象,即為宗教之神。固不能不施以推究與探討,且于吾人能知之本體,亦以為出自神賦,不可方擬,毋容思考;或竟以為屬于神之一部分。而人類之靈性本為哲學重要之說明,遂亦歸之于神論焉。

  所謂宇宙萬有現象論者何?即就天地人物構成之次序,及其現象上變化之過程,而加以系統(tǒng)之說明也。學者憑其所見聞,施其推考,欲以窮宇宙之真相,盡事物之變化,而哲學所含益宏;其研究天象上日月星辰之位置時,有天文學;其研究地球上萬物之現象則有理化學等;研究人生實際上、社會上安寧與幸福者,則有倫理學、經濟學、政治學等,故包含一切之科學也。

  所謂本體者何?據普通之解釋,謂在推究實在之本質。夫萬象陳列,其大歸不出二種:即占位置于空間之物質,與超時空之精神是也。然試問所謂萬有者,果由物質、精神二者而成歟?此二者之根本為同出于一元歟?欲求其解答,于是唯心、唯物之二元論,及不可知之一元論雜然而起。二元論以萬有有全然相異之二種,即物與心也。斯說也,流俗信之,然哲學者恒排二元論而求趨于一元。且別為三:其以物為究竟之實在者,曰唯物論;以心為究竟之實在者,曰唯心論;非物非心而不可思議者,曰不可知之一元論。派別愈分愈多,幾令學者無所適從;然其最高之目的,為研究萬有之本體則同,此說在哲學中最占重要之地位,久為學者所公認。然所謂哲學者,舍研究萬有本體之外,果別無所研究者乎?研究本體,果足為哲學之專職乎?此蓋不能無疑也。況彼所想象之本體,殆非吾人五官之所能感覺,是其所謂萬有本體者,巳直超乎吾人經驗之外矣。然此頗有學者謂吾人之學問、知識,皆由感覺、經驗而來,如英國之洛克。然則吾人果何能以研究此超經驗以上之事乎?此又一疑問也。有此諸端,遂形成后述之孌遷。

  宗、哲、科三部之中,其主要之工具,厥維知識,而在古昔哲人從無專究知識之學。蓋以能知之知識或屬之物,別無知識;或屬之神,而神實非人智之所能擬議;此殆為哲學與宗教、科學相混未分之故也。其后哲學離宗教而獨立,且進而排斥宗教之神,于是哲學之職務亦漸縮小,而但為宇宙之說明,及本體之探討,而神論則付之宗教矣。方中世紀基督教強盛之時,一切政學大權皆在掌握,宗教之盛,世無與比!哲學至此,已局促如轅下駒。故凡與基督教有益者,皆由教徒隨意收容附會,否則,淹沒之惟恐不甚!其時學術之黑暗,教禍之劇烈,亦實千古所罕覯者。噫!迨后教權漸衰,宗教在社會之勢力與信念日微,古希臘之哲學侵成自由研究之風,漸脫宗教之羈絆而獨立。其哲學中之神論,亦斥歸宗教之列,而哲學乃趨重說明宇宙萬有之現象及探究其本體。近代科學發(fā)達,凡天文、物理、生物、人事之學,日漸分離獨立而為一科一科之學科,所分愈多,哲學之領域亦愈狹。而向來對宇宙萬有之解釋,亦不為科學家信任,而宇宙萬有現象之闡明,則科學負其全責矣。至是、哲學所事,不過取科學之原理,總合之、聯綴之而加以條貫,施以統(tǒng)系之表述耳。所以、宇宙萬有現象論,亦轉屬于科學旗幟之下,而其真確之知識,亦在彼而不在此也。其為哲學留一席地者,唯本體論;是唯心、唯物、一元、二元,所言雖以日繁,僅作萬有現象以上之探求與敷說,在科學家之心目中,實成過眼煙云,空中樓閣!即此一點,哲學之血胤亦岌岌乎不保朝夕。于斯時也,英國哲學家洛克,有人類知識之發(fā)表,專探究人類知識之構成與可知之限度。于是、知識頓成重要,而直認哲學上所言超越感覺經驗為不可知之臆測,而人類真確之知識,乃唯科學的知識而已;其未知者,亦唯用科學為能發(fā)明。至是、豈非將哲學上之本體論根本取消乎?此時有大哲學家繼起,康德即是,彼之言曰:人類之知識非僅賴經驗之認識為巳足,故必有其超經驗以上之最高原理焉。吾人將直觀所得之經驗而一一施以先天的范疇,即知識之所事。一方認全體世界為超時空之物,而又承認絕對的神之存在,且認靈魂為不滅,恒欲以唯理的精神與宗教的信仰加以調和。然專以考研本體之存在,固已久為科學家所詬病,哲學必以認識本體為可能,應亦有認識之方法。試觀彼輩果何所供獻于世?夫亦一味顢頇,拾科學家唾余以自圓其說耳。由康氏之說,雖能矯前此哲學家蹈空之弊,斯學余韻,賴以復振。然以固步自封,卒未能探造化之極,遂不免前后矛盾。先于純粹理性批判,即為萬有之本體亦非人類之知識所能認識;后于實際理性批判,又謂吾人實際之理性上,則有此認識本體之要求,以闡明萬有之真相。若能本斯目的以盡人類之靈,未始非斯學前途之大幸,無如其不能也!其后科學全盛,幾公認本體為不可知,棄而不講,哲學于是乎窮!

  夫哲學家依之以為生命者既去,則不得不反依能認識之知識為立足地,而以說明知識之知識論為哲學專職。然科學中之心理學,亦自謂能說明認識知識之本性,于是一勺余潤,復為科學的心理學家攫去,哲學本身幾無完膚!雖然,認識論之不長進,且日窒其生命,然本體之為本體,則自若也。哲學家無勇氣,不能履行職務,且招科學家之揶揄;然哲學之為哲學,亦自若也。顧全在乎吾人研究之方法為何如耳!于此之后,西方哲學者有倡為說曰:汝心理學上之所發(fā)見者,非活動不居之知識本體也,而能活動之知識本體,乃為映攝全宇宙之中心;此非科學之所能窺測矣。此近代哲學家說也。誠如是,則哲學之在學術上自有其相當之位置,而宇宙萬有之中心說與本體論,其命運要非絕無再生之期。夫古代諸哲,其學在當時,非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終不免為人所詬病者,亦良由其取材異也。藉使借科學之精英而施以哲學之推論。亦未必遂為科學所窮。故晚近哲學家如博格森、羅素、歐根之倫,率多依科學所得而立哲學之基礎。如依生物學、數學、心理學,以說明一家之哲學者是。但斯學雖興,而專言科學者,則不認哲學之存在;以其所依真確之知識,仍不外生物學、數學等范圍也。故哲學雖經種種之變革與過程,而哲學之出發(fā)點亦仍不出平常人常識之范圍,且較科學之經驗為淺;科學則差強人意,凡物之不可以目賭者,則有顯微鏡以窺其微,望遠鏡以窮其遠,非若哲學者對于高深玄遠之理,專持常識以施其推論,一一以理想出之也。故其于大地之起源,列星之輪轉,與夫生物之存沒等等,終無以與吾人適當之答復。可見哲學之基礎完全建于推論懸想之上,非有實際之證驗,故與科學較巳望塵莫及,遑論乎佛學!

  至宗教雖高下不一,然其心中要皆有修證所獲之特別境地。此非常人之所能經驗,則其基礎不同哲學之在常識也。宗教之最有價值而為現在思潮之所急需者,莫佛教若也。欲于此荊天棘地之人生而施以平坦大道,維佛法為能!欲于此恍恍惚惚之哲學界下以適當之解決,亦舍佛法莫屬!

  佛法之真義即如前述,其所謂教、理、行、果,以與哲學較量為何如?佛教之教,乃從證智流出之教,此教非哲學之所有;有之、則惟推論懸想之理耳。然彼所謂理,惟憑常識與官感之見聞覺知而施以比度,推想所得,故亦終不脫理窖與懸談,而無以起行,亦無從證果。佛法則不然,其教乃如來真智等流之教,教所詮理,亦稱智證所得之理;故理與實際如如相應,理事無礙,事事無礙。本斯無礙之理,可起而行,可行而證,故諸行自在,果亦圓滿。所謂坐微塵里轉大****,于一亳端現寶王剎,世間誰與比耶?如斯種種,哲學皆無,故非佛法。哲學之非佛法審矣,但佛法未嘗不可以包哲學。何則?佛法之徒,依佛圣教推究其深義,闡明其玄理,皆由思維比度而成高深學理,此蓋首依比量之智以講明學理,略同哲學之性質;而由理起行,則又非哲學之事也。

  總之、據佛法中聞思二慧,學者推理之所得,則佛法一分可云哲學;據教及行證言,則世間之哲學皆無,故哲學非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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